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怨偶天成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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怨偶天成(完)

這個結果二十多歲的方知悟想不明白, 換成三十多歲的方知悟,同樣想不明白。

他在池霭的無言裏感覺到心在不斷下沈,直至跌入谷底。

今晚經歷的所有委屈和忍耐凝聚在一起, 倏忽爆發出來, 而這種急需釋放的力量, 在經過長年和池霭的相處消磨之後, 呈現的形式已然不再是爭吵亦或怒火。

它化作失望的微笑,滲透進方知悟上揚自嘲的唇角。

他用高挺鼻梁抵住池霭後腦散落的黑發, 平靜地說道:“也許是我一直以來的理解方向出錯了, 你不是不想要孩子, 只是不想要和我的孩子。”

“如果你當初選擇的是祁言禮, 你和他的孩子現在是不是都能夠開口叫爸爸媽媽了?”

祁言禮是他們婚後幾乎不會提到的話題。

盡管方知悟清楚池霭的公司發展到如今,其中的項目多多少少都有祁言禮的參與。

他在傳媒廣告行業取得的造詣,是方知悟無法比擬的, 池霭也並不計較她和祁言禮擁有的過去, 經常會同他探討交流一些工作方面的事情。

有關這些, 池霭從來不會做出任何隱瞞。

她的手機甚至常年對方知悟敞開,密碼就是方知悟的生日。

可方知悟還是無法坦然地提起祁言禮, 只因他們的婚姻關系存續到現在, 方知悟仍舊會對池霭選擇自己的念頭存疑——她的情感仿佛風和日麗的海面, 永遠充斥著波瀾不驚。

但方知悟想, 既然他們成為夫妻,無論出於什麽原因, 他都要竭盡全力守護這份感情。

他選擇無視祁言禮的存在, 並且從不翻看池霭和祁言禮的對話記錄。

就這樣, 方知悟刻意保持著這個習慣直到如今。

然而這個習慣今天終於還被他親手打破了。

難過之下,他開始忍不住自揭傷疤:“霭霭, 我沒有奢求過你能回報給我同等的愛,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都在想些什麽,我們一起經歷了那麽多的事情,哪怕你現在告訴我你後悔了,想要重新選擇祁言禮,我也不會怎麽樣的……我只希望你能夠信任我。”

方知悟的話說著說著,帶上了一絲微弱的哭腔,他嘴上大度地表示著就算池霭重新選擇祁言禮自己也能接受,兩條纏在池霭腰間的手臂卻是隨著情緒的起伏不斷收緊。

池霭忽然有些心疼他強忍著哽咽的倔強可憐。

她想了想,決定試著和方知悟坦白自己從未表露人前的內心。

她反手向後摸索到方知悟的肌膚,輕輕撫摸了兩下他皎潔無暇的面孔:“阿悟,我不想要孩子這件事,跟祁言禮無關。只是我無法確定你是否能夠理解我的想法。”

“不是每個女人,都像你的母親,或者我的母親那樣,竭盡全力地愛著孩子,並且願意賠上一切,忍受無法想象的疼痛,冒著生命危險只把他們生下來。”

“也許你會跟我說,現代社會的醫學技術很發達,幾乎不會有孕婦死在產床上。”

“但再小的概率,不也同樣是概率嗎?”

池霭的話像是在反問,又像是在說給自己聽。

細膩的指腹向上觸摸到方知悟的眼睛,確認對方的下瞼沒有湧出溫熱的淚水之後,她又繼續緩慢地咬著字說道:“而且生完孩子,女人還要面臨許許多多問題。”

“身體是否能恢覆如初是一個問題,調養好後重入職場,能否跟上社會發展的腳步,又是另一個問題。它不只是兩個人結婚做/愛然後懷孕把孩子生下來就好了。”

“沒有足夠的愛意支撐,它其實很沈重。”

“你是個男人,一生都不會擁有生育的經歷,我跟你這樣說,不知道你會不會懂。”

方知悟原本還在自怨自艾池霭是不是不愛自己。

但聽到她提出與祁言禮無關,全然出於本心的顧慮,他又情不自禁歡喜起來。

他全神貫註地傾聽著池霭的一言一語。

待到池霭嘆出一口氣,欲言又止地結束話題,他又握著她的肩膀,將她轉了過來。

“那如果有天男人也能生孩子了,你會想和我要一個嗎?”

方知悟的瞳孔泛著濕潤的光亮,他的話處處透著荒謬感,卻又因態度顯得無比認真。

池霭註視片刻他的面孔,失笑道:“就算真有這一天,估計我們都七老八十了。”

方知悟充耳不聞,固執地抿著下唇,非要等到一個回答。

被這股鄭重的氣氛渲染,池霭也不笑了,她有些幹澀地說道:“你不怕疼不怕死嗎?也許你去找幾個生孩子的視頻看完,就說不出這樣豪情萬丈的話了。”

“我全都看過。”

“我也是第一次結婚,第一次做丈夫,甚至將來可能第一次做父親,我怕自己做得不夠好,當初和你在一起之後,就找了很多這方面的書籍和視頻來看。”

“他們說女人生孩子的疼痛相當於二十根骨頭同時骨折,我回想了一下那次尾椎骨裂乘以二十倍的疼痛,當時就覺得這孩子如果你不想要,也不是非生不可,大不了還有大哥。”

“所以,在領證之前你說婚後要保持丁克,我也很爽快地答應了。”

方知悟咽了口唾沫,把誤會解開以後,他的嗓音又變成了混著蜜糖似的含糊:“我根本不介意我們到底能不能有個後代,我介意的是你不想要孩子的根本原因是什麽……”

幸好。

幸好,不是不愛,只是不想。

方知悟只覺得自己的整片世界瞬間又明亮起來。

而池霭則通過他閃閃發亮的瞳孔,瞧見了他毫無保留的真心。

“按照現代醫學的發展速度,說不定等到男人能生孩子的時候,分娩就已經根本不存在生命危險,而且整個過程也徹底無痛了呢?那樣的話,我要給你生一個足球隊。”

池霭忍不住被方知悟憧憬的語氣逗笑。

誤會已然徹底解開,她突地產生了一些欺負對方的惡劣興致。

於是反手摟上青年的修長脖頸,吮/咬著他的喉結含糊道:“那我現在就讓你懷孕。”

……

池霭嘗試過祁言禮,也嘗試過其他的男人。

但不得不承認,方知悟在情事方面的表現更符合她最原始的性/癖。

太爽的時候他總會哭。

濕漉漉的淚水流滿整張漂亮到極點的面孔。

散發著熾熱溫度的身軀與她親密無間地相貼,像是病情嚴重的皮膚饑渴癥患者。

偶爾池霭揚起脖頸離開脖頸下方的軟枕,吃力地睜開汗濕的雙眼,將理智從滅頂的快樂中拉回,近距離觀察著他瞳孔渙散的表情,會短暫生出到底是誰在進入誰的錯覺。

沒做太久,照顧到池霭第二天還有許多工作要做,他們來了兩次就結束了。

時間剛過十一點。

池霭靠在床頭短暫休息了一會兒,又撐起幾乎沒有餘力的身體打算去洗澡。

她雖然疲憊,但不忘把二十四小時處於開啟狀態的手機帶進浴室裏去。

未曾饜足的方知悟又黏了上去。

他替池霭從衣櫃中選出光滑舒適的絲綢睡衣,在池霭即將關閉浴室大門前夕,將半幅身體擠了進去:“……寶寶,我也困了,想早點睡覺,能不能和你一起洗?”

情事暫時消弭了兩人之間的隔閡的薄膜。

池霭撩起眼睫瞥了他一眼,隨即閉攏雙腿,在寬大的按摩浴缸裏讓出一半的位置。

方知悟將腿探入水中,然後是腰部,再是整個身子。

他充滿迷戀和眷愛地依偎著她,什麽都沒做,卻覺得心間逸散出無數幸福的粉紅泡泡。

兩個人安靜地泡了會兒澡,靜靜享受著這難得的溫存時刻。

池霭的手機又在這時煞風景地響了起來。

方知悟坐在浴缸的裏側,伸出手指想要按掉的動作慢了半拍,池霭已將電話接起。

“你好。”

“不好意思,這麽晚還要打擾你。”

兩方的話音幾乎同時傳到彼此耳畔。

祁言禮說道:“晚上我收到消息,下個禮拜政/府會在影視發行方面做出一些政策的調整,剛才幾位合作商打來電話,要求我們今晚加急修改一下項目合同,明天開會要用。”

和祁言禮合作的這個項目十分重要。合同的起草制定,整個過程池霭都親自把關,沒有假手於人。要配合政策做出條款修改,祁言禮的這通電話也只能打到她這裏。

池霭松弛的表情眨眼之間緊繃了起來。

她言簡意賅地回應祁言禮道:“你在公司頂層會議室等我,我馬上過來。”

“霭霭!”

電話掛斷前,祁言禮聽見了池霭身畔傳來方知悟震驚又失望的呼喚。

……

“你不要走。”

“說好會陪我的,你怎麽能這樣?”

方知悟披著浴袍,敞開的衣襟之下不著寸縷。

他沒有穿拖鞋,匆忙自浴缸之中站起,腳掌將臥室鋪陳的古典手工地毯洇濕。

池霭在六十平方的衣帽間內來回踱步,挑選出馬上要穿的衣物。

方知悟跟她身邊前後繞了幾圈,感覺到頭暈之際終於靠在一側衣櫃前停下腳步。

他憤怒地指責著池霭的說話不算數。

而受責方僅僅道了聲對不起,接著毫無心理負擔地將自己從頭到腳武裝完畢。

“阿悟,看來今天沒辦法一起休息了。”

池霭的這句話委婉地表達了自己晚上不會再回家的意圖。

作為回覆,方知悟猛地攥住她的手腕:“開完會不能回家嗎?不管多晚我都等你。”

“你知道的,我的公司和咱們家之間有些距離,一來一回太浪費時間了,還會影響到你的休息,你明天也要上班的,所以我今天還是睡在公司的公寓裏。”

說著,池霭帶著些淺淡的不忍,擡頭吻了吻方知悟的嘴唇。

柔情蜜意的假象破碎,方知悟再一次跌回了冰冷殘酷的現實裏。

他一點一點松開了對於池霭的桎梏,垂眸凝視著她在前端過度的親吻中尚存紅腫的雙唇,恨不得用盡全力咬下去:“你永遠都是這樣,一點兒都不在乎我的心情。”

“對不起。”

“我愛你。”

池霭又一次深深看著他的眼睛,“可我真的要走了,這個項目對我來說很重要。”

方知悟閉上了眼。

他的表情呈現出失望的退讓和頹然的不解。

再睜開眼時,燈光徹亮的衣帽間只剩下了他獨自一人。

空氣中屬於池霭的氣息似乎仍然留存,他徒勞地感受著,渴望抓住一點溫暖的殘燼。

不知過了多久,與衣帽間相連的臥室飄來的手機鈴聲將他的意志喚回。

方知悟猜到了這通突兀的電話來自何人。

他直直盯緊前方的灰綠瞳孔泛出一陣近乎仇恨的痛意。

他沈默地來到臥室,接通電話並按下手機上的揚聲器。

“你好啊,阿悟。”

祁言禮也在坐車前往池霭的公司,縱使身處深夜,他的嗓音依舊呈現出不知倦怠的溫潤,“不好意思,今天事情很多,差點把伯父的生日給忘了,祝方伯父生日快樂。”

“為了不打擾兩位長輩休息,明天早上我會派人把生日禮物送到他們家裏。”

方知悟無心和祁言禮進行這些虛偽的寒暄,他克制著從心底翻湧上來的負面情緒,皮笑肉不笑地嘲諷道:“覺得很得意嗎?你也只會使用這種不入流的手段。”

“怎麽這麽生氣?”

祁言禮像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,幾秒過後,又恍然大悟地笑著問道,“難道你是因為霭霭放不下工作,深夜趕過來和我開會而在發脾氣?”

傻X。

方知悟罵了句臟話,想要掛掉電話。

祁言禮卻被他粗暴的態度磨滅了繼續陰陽怪氣的興致,把笑音一收追問:“阿悟,你到底什麽時候改掉愛逞強的毛病,這場一頭熱的婚姻你獨自堅持了這麽久,不覺得無趣嗎?”

“有趣又怎麽樣,無趣又怎麽樣?”

方知悟攥緊手機的底部,這麽多年過去,他已經能夠做到對祁言禮尖刀般的諷刺無動於衷,“我才是池霭的丈夫,而是你卻是個連小三都算不上的下水溝老鼠。”

話筒那頭,方知悟輕描淡寫的“小三都算不上”五個字,把坐在豪車後座,看起來西裝革履、斯文體面的祁言禮刺得一陣神色扭曲。

憶及往事,他語義陰沈地問道:“阿悟,你就那麽篤定嗎?如果你當年沒有耍陰招,害得我不得不前往英國陪我母親治病,你認為現在冠以池霭丈夫名頭的人也依然會是你?”

交鋒這些年,方知悟早就構建了一套成熟的自動防禦體系,拒絕順著他的語境產生任何不存在的設想:“我為什麽要做這樣的假設?只要得到了我想要的結果,我就很滿意。”

“哈——”

祁言禮從齒關裏逼出一聲笑:“祝你能夠永遠沈浸在自欺欺人的幻想之中。”

方知悟回敬道:“祁言禮,我也祝你永遠做個見不得天日的過街老鼠。”

話音結束,這通情敵相互攻訐的電話忽然沈默起來。

他們僵持著,誰也不肯認輸率先掛斷手機。

幾個深呼吸後,祁言禮用很輕的聲音問道:“你為什麽總是不肯承認你的自不量力?”

“我和池霭是事業上彼此幫扶的合作夥伴,是精神共鳴的靈魂伴侶,她想實現的所有目標,她腦子裏構建出來的理想藍圖,只有我能欣賞,只有我才能給出她最有用的建議。”

祁言禮陰冷的聲音終於惹得方知悟加重了噴灑在話筒邊的吐息。

而敏銳捕捉到這點變化的他重新找到了能夠占據上風的方向,剎那間,遲緩的語聲陡然流利起來,仿佛貼在方知悟耳畔,越說越明晰。

“而你是什麽?”

“你不過占據了一個合法丈夫的位置,實際上什麽都沒有,得不到她的陪伴,也也得不到她的心,你覺得池霭在家裏都能跟你聊些什麽?是聊不了了幾句就看你吃醋發脾氣嗎?”

“等到哪天你的皮囊優勢也徹底消失,你還能拿什麽留住她?”

“到時候還不離婚,你們只會變成一對怨偶。”

與其稱之為情敵間的刻毒詛咒,祁言禮的話更像是一種掌握了雙方的性格弱點,在細密地總結歸納之後,對他們的婚姻關系做出的合理假設。

縱使方知悟再怎麽不願意面對。

他的眼前還是下意識出現了不久前池霭離開時他們彼此對望的視線。

也許有一天,他對於池霭的愛情會在這種持續性的孤獨之下轉化為恨意。

也許有一天,池霭不會再耐著性子對他做出解釋。

可是——

“所以呢,怨偶又如何?”

“祁言禮,你知道‘偶’是什麽意思嗎?”

方知悟微微側轉面孔,望著雙人床往上,鑲嵌在墻壁間的,他與池霭的婚紗照,“偶的意思是成雙成對,是被她選擇,是哪怕互相折磨,也要相伴到白頭。”

“就在不久前,她說她愛我,可她說過她愛你嗎?”

“比起你費盡心機也毫無結果,我寧願守著這樣的關系陪她走完一生。”

他的話頓在這裏,目光中隨即流露出一絲刻骨的溫柔:“怨偶天成,不也很好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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